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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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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白色洋裝的女孩跟著大人走出戲院的時候,眼前所見的全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與擁擠到水洩不通的街道,這一幕用她前幾天剛學到的成語“人山人海”來形容,絕對形象而貼切。在門口等汽車來接的時候,貴婦人遇到了相熟的朋友,便熱絡地與女友們打起了招呼,兩個孩子在向大人們點頭問候之後,禮貌而規矩的站在貴婦人的身後,大戶人家的教養禮儀赫然在目。

女孩安靜的站在門口,有些好奇的四下打量著周圍喧嚷的環境,眼睛裏分明有著疑惑與新鮮。身邊的男孩與她並肩站在一起,稚氣未脫的臉上已經依稀能讓人預想的到,將來他必定是一個帥氣俊朗的小夥子。粉雕玉琢似的兩個孩子,無論是誰看到並肩而站的他們,頭腦裏都會跳出一個詞——金童玉女,然後在他們的心裏忍不住嘆上一句:這是多麽般配的一對小人兒啊!

女孩站在門口張望著周圍的環境,忽然,她看到了就在自己不遠處的人群之中,有幾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子正在奇怪的鉆來鉆去,而且他們還把手伸進了別人的口袋裏,拿了人家的東西,之後就飛快的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這一幕不禁讓她睜大了雙眼,頗為難以相信。“不問自取是為賊”。這個道理,只要是念過書的人都明白。她在剛認識字的時候,爸爸就教過她這些道理,那些孩子難道不知道他們這麽做是不對的,是鼠竊狗偷的盜賊行為麽?為什麽要拿別人的東西?這是非常不好而且很不對的行為啊!

女孩微微踮起腳尖,仰著下巴,在人群中搜索著那些男孩子的身影,可是眼前太多攢動著的人頭,大人們又高又寬的身影完全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根本再也尋找不到他們的影子。她有些懊惱,輕輕咬著下唇,皺著眉頭,表情顯得格外失落。

大人們的談話還在繼續,她們聊得很是熱烈,似乎是在對剛才的有聲電影發表著自己的看法。車子還沒有到,戲院門口來接主人的汽車已經一路排出去老遠,有幾輛車因為搶道互不相讓還僵持在馬路中央,後面的車喇叭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簡直是亂成了一鍋粥。遠遠的能看見紅頭阿三吹著音哨,正揮舞著警棍朝這裏跑過來。

女孩似乎對耳邊尖銳的音哨聲很不習慣,扭過頭去,無意之中竟然又看見了剛才失去蹤影的那幾個男孩。她看見這幾個男孩似乎又找到了下手的目標,正有意無意的朝一個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胖男人身邊靠過去。那個胖男人正在和一位姿態妖嬈的女士說話,說得興起而眉飛色舞,根本沒有註意到他口袋裏那只鼓囊囊的錢包已經成為了某些人關註的焦點。

女孩像是被什麽人下了咒語一樣,鬼使神差般的朝著胖男人站立的方向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用雙眼緊緊地盯住那幾個男孩子的一舉一動。她身旁的男孩發現女孩奇怪的舉動,剛想要走過去伸手拉住她的時候,冷不丁不知道從哪裏飛過來什麽東西,砸在了他身前站著的正在說話的貴婦人們的身上。

異常短暫的幾秒鐘楞怔之後,回過神來的人群中爆發出女人們花容失色的尖叫聲,人群如炸開了鍋一樣轟亂起來。毫無心理準備的男孩身上也被濺到了一些,他低頭一看,西服的袖子上沾到了一些黑呼呼黏嗒嗒的東西,他下意識的伸手一摸再一聞,又酸又臭的味道直沖鼻頭,讓人忍不住要惡心。

還沒等他搞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原本擁塞在戲院門口的人群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頓時大亂,受到驚嚇的人們互相推搡著,四下亂跑著,人潮沖倒了男孩,也沖散了女孩。等男孩被貴婦人從地上拉起來,他再奮力撥開人群,著急的在人群中搜尋著女孩的身影,大聲呼喊著女孩名字的時候,女孩早已經不知所蹤。

女孩一直不停的跟蹤著那幾個男孩子的身影,跟著他們從一條馬路穿到另一條馬路,從一條弄堂鉆進另一條弄堂。漸漸地,她已經從剛才喧囂熱鬧的大馬路上走進了一條陰暗而狹窄的小弄堂裏,那幾個男孩子的身影在弄堂裏只是略微一晃,就再也看不見了。她快步上前,跑了過去,在弄堂裏到處搜尋著他們的蹤影,可是,她找了好幾遍,那幾個男孩子就好像這麽憑空消失了一般,怎麽都找不到。

搜尋無果失望之餘,她不無懊惱的準備離開,這時,她才突然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是她以前從來沒有來過的陌生土地。這裏的房子看起來又破又舊,空氣中還散發著一種古怪的味道。不時從她身邊經過的人們,衣著都很破舊,好多人的衣服上還都縫著一些方的,圓的、五顏六色的布。他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好像覺得她是這裏的不速之客。

她在迷宮一樣的弄堂裏轉來轉去,每走到一個弄堂口,眼前出現的每一條馬路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每一張面孔都和過去她每天所見的人的面孔完全不一樣,他們看起來黝黑、瘦弱,表情木訥,動作粗魯,說話的聲音又吵又大,而且還都是她聽不太懂的語言。

這裏是哪裏呢?大約是迷路了吧。女孩的心裏這樣默默的想著,雖然人生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情,不免心裏緊張,可卻並沒有太害怕。她停下腳步,站在陰暗的弄堂裏,仔細的想著,回憶著剛才來時的路線,她想要順著原路走回去。因為她知道,只要能走回到大馬路上,那裏有巡警,他們一定能送她回家。

女孩下定決心,便朝著先前來的路線走了回去。當她走回到先前男孩子們消失的弄堂深處時,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群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下意識的朝後一退,定睛一看,那幾個沒了蹤影的男孩子居然就在眼前。還沒等她說話,那幾個男孩子不約而同的向她伸出手,手指全部指著她,表情猙獰的大聲叫道:

“老大,就是她!她看見我們下手,一路跟著我們到這兒,不知道想要幹什麽!”

“她一定是想要摸我們的老底,然後去報告給紅頭阿三!”

“我們早就發現了她在跟蹤我們,所以故意把她帶到這裏來,這裏是我們的地盤,她就一個人,諒她也沒什麽膽量跟我們耍花招!”

“幸好我們得手的早,不然要是因為她而驚著了那些肥羊,恐怕今天的收獲還沒有那麽多!我們沒準又得餓肚子了!”

“老大,你打算怎麽處置她?這麽個礙手礙腳的家夥,要不要我們替你動手?”

男孩子們七嘴八舌的說著,語氣之中帶著幾分得意與興奮,仿佛在向他們的老大邀功。女孩被這種情景弄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楞楞地看著他們,幾乎說不出話來,像是被嚇到了。這時,她看見從這些男孩子身後走出一個瘦高個的身影,站在了她的面前。這也是一個年紀並不比她大多少的男孩子,但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記住了這張絕對與眾不同的面孔。

他的頭發不是純正的黑色,看起來顏色要比其他人淺,瘦窄的臉型,蒼白色中帶著點粉色的肌膚,高高的鼻子,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藍色玻璃珠似的眼珠,還有鼻梁附近深淺不一的褐色斑點,鶴立雞群似的身高與寬大骨架,無一例外的都彰顯著他身上一定有著外域血統的來歷。他和其他男孩長得很不一樣,很像經常到她家裏來做客的外國人。

這個男孩慢慢的走到她的面前,雙手插在褲兜裏,眼神裏不無鄙夷的上下打量著她,然後以充滿防備的口吻質問道:

“說!為什麽要跟著他們?你想要幹什麽?!”

女孩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他身後站著的男孩子們,擡起頭,認真而理直氣壯的回答:

“不問自取是為賊,他們不應該拿人家的東西,應該把東西還給失主。我跟著他們,就是想要告訴他們,他們的行為是不對的。”

女孩義正嚴詞的指控讓這幾個男孩子面面相覷,然後他們全都忍不住抱著肚子發出哄堂大笑,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著女孩。女孩被他們的大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說錯了,要引得他們哄笑成這樣。

“餵!你們笑什麽!我沒有說錯啊!你們幾個偷偷的拿了那個胖叔叔的東西,你們這麽做是不對的,應該給他還回去!我說的是為人的基本道理,為什麽要笑我?”

瘦高個男孩笑得格外肆意,咧著大嘴笑得猖狂至極,可是,僅僅只是轉眼之間,他就收住了笑,取而代之的表情陰森而充滿了敵意,他朝著女孩一步步的走了過去,眼睛裏冒著憤怒卻又壓抑的火光,將女孩一點點的逼到了墻角,然後他伸出一只手臂,猛地拍在女孩肩膀上方的墻壁上,一字一句的說道:

“有錢人家的小姐,你是想要用你自以為是的大道理來教訓我們是麽?我看你是被泡在蜜罐子裏的時間太長了,所以腦袋變壞了,是不是!你覺得你有資格教訓我們麽?你憑什麽來教訓我們?像你這樣的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吃得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睡的是高床軟枕,你這輩子什麽苦都沒吃過,你有什麽理由居高臨下的來教訓我們,告訴我們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你配麽?”

男孩的話如一柄鋒利的劍一樣深深的刺進了女孩柔軟而單純的心頭,他的藍色眼珠幾乎一眨不眨的瞪著她,他帶著兇狠表情的面容離自己這樣近,呼吸相聞,讓她的心頭一陣陣的發慌。她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用這樣兇惡的口氣,如此咄咄逼人的與自己說過話,一時之間,她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反駁他的謬論,只能始終如一的堅持她的原則:

“不管什麽理由,做賊的行為就是不對的。貧賤不能移,這是從古至今做人的道理。”

“放屁!這些害死人的道理能讓我們吃飽穿暖麽?能讓我們過上不再挨餓受凍的日子麽?從古至今?從古至今都是你們這些有錢又有權的混蛋在我們老百姓的身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什麽時候為老百姓做過一點好事?當官的他媽的全不是東西!”

“可是,就算不是當官的,做普通老百姓也不能做賊啊!那是犯法的!靠做賊來得到你想要的生活,竊取別人的錢財,不勞而獲不義之財,這種行為和想法根本就是不對的。你們會被警察抓去坐牢的!”

“坐牢?哈哈哈,就算坐牢也比餓死強!你個什麽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念了幾天書就充大師傅了!你他媽的懂個屁!怎麽,你穿著白顏色的衣服,就把自己當成天使啦!你知道挨餓是什麽滋味麽?你知道數九寒天挨凍是什麽滋味麽?你知道被人當成是垃圾一樣趕來趕去的感覺是什麽樣的麽?操蛋,等你有一天也嘗到這種味道,就不會在我們面前說這些屌毛一樣的大道理了!犯法?我怕個逑!”

男孩滿嘴粗話脫口而出,桀驁不遜而蠻狠無比,女孩從來沒有聽見過如此粗俗而粗鄙的語言,不由得驚詫地睜大了眼睛。男孩瞪著女孩,四目相對良久,大約是男孩被女孩臉上的表情觸動了心頭的哪根神經,他有些煩躁的一把揪起女孩洋裝的領口,粗魯的將她扯到自己身後,用力的伸手將她向後一推,看著她踉蹌地跌到了幾個男孩子的身旁,他轉過身,面對著墻壁大叫道:

“黑皮!讓她滾!讓她帶著她一肚子的大道理滾回她溫暖可愛的家去!今後井水不犯河水,讓她別再管我們這些‘賊’的事情,要是她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說了出去,多管閑事,我發誓一定不會放過她的!以後,被我遇見一次,我就打一次,決不手軟!”

“是!老大!”

女孩看著一個又黑又瘦,被叫做“黑皮”的小男孩走到自己跟前,伸手拉著她的胳膊就往外面拽,骯臟的手立刻在她雪白的洋裝袖子上留下了五個醒目的手指印。女孩看著袖子上的黑色印痕,再看他身邊幾個男孩子身上穿著的衣不蔽體的破爛衣衫,若有所思的低下了頭。

三月的上海,氣溫依然被寒冬最後一波威力所控制,陰冷森然。這樣冷的天氣下,這些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卻還穿著這樣單薄的衣衫,破爛的布鞋,看他們凍得發紅的耳朵和雙手,還有瘦骨嶙峋的樣子,再看自己身上穿得厚實的洋裝,女孩似乎從男孩剛才說的話中明白了什麽。

她沒有掙紮和叫喊,只是默默的被那個叫“黑皮”的男孩子拽著走出了很遠,然後她回過頭去,看到那個有著一雙藍色眼珠的男孩已經站在了一群男孩子的前面,就在那條弄堂的最深處,目視著他們的離開。

他就那樣站著,筆直的挺著背,雙手還是插在褲兜裏,一動不動,像尊雕像,更像一個驕傲的勇士,護衛著他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有朋友留言,說有“一寸河山一寸血”的感覺,其實這句話還是老蔣同志說的呢,不過用在抗戰上,的確異常貼切。希望我的這個故事能得到大家的喜歡,要是有些情節牽強、內容不足和語言小白的地方,還望大家能夠多多諒解,並且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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